由古至今,“许多文学史上的巨人都有游记存世。这种优雅而轻盈的文类,对于诗人或小说家而言,都是非常好的修辞练习。更何况,游记这种文体形式本就出自最纯正高贵的文学源头,无论是史诗《奥德赛》,还是骑士罗兰或贝奥武夫的冒险故事,都在虚实难辨的文字世界里孕育了游记的雏形,正因如此,喜欢做梦的堂吉诃德才会明白,他得骑上他的瘦马,和骡背上的桑丘并辔而行,四处游历,才能留下值得为人传颂的事迹。”这是青年作家黎幺的首部散文随笔集《漫游的辩证法:大作家们的旅行书写》序里的一段内容,他用这部作品解读中外文学史上的经典游记作品,阐释游记阅读滋养下的文学生活。在黎幺看来,阅读游记,是一份特殊的旅游攻略。黎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小说集《纸上行舟》,长篇小说《山魈考残编》《从始至终》等。作品曾获《小说选刊》全国优秀小说奖、第八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十月》新锐人物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等多个奖项。其新作《漫游的辩证法:大作家们的旅行书写》另辟蹊径的写作角度很吸引人,既是一部细腻的读书笔记和文学语录,也是一份特殊的旅行攻略。黎幺说:“很可能,那些大作家对于旅行书写的重视程度远甚于评论家和读者对游记作品的重视程度。将游记视为‘次要之作’或‘消遣之作’,着实是一种令人伤心的偏见。”于是,他在书中介绍了36位著名作家的经典游记,并尽量找到一些比较重要的切入角度,赋予自己一种新的视角去看待作品。在黎幺看来,游记拥有显而易见的文学魅力,但似乎很少见到专门介绍经典游记的书籍,“幸亏如此,我才有机会将这样一本书呈献在诸位面前”。在新作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之际,黎幺于近日接受了媒体群访,讲述了在创作《漫游的辩证法:大作家们的旅行书写》时的感想与体悟。他希望用这本书抛砖引玉,让更多的人去阅读游记,去欣赏游记,进而对旅行本身有更多的兴趣、更丰富的体验。我们的旅行本来就是一个对照就好像是辩证法一样山西晚报:《漫游的辩证法:大作家们的旅行书写》这个书名看着轻松又严肃,请问您是如何想到这个书名的?黎幺:虽然我之前可能更多的精力是用在阅读小说和写作小说上面,但是其实我一直都有阅读游记的习惯。其中有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我在思考旅行对于人类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一直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土耳其伊斯坦布尔作家帕慕克有一本书就叫做《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在我这本书里,没有写到他这本书,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它其实不是一个旅行的书,因为他本来就是伊斯坦布尔人,在那个城市里出生长大。但在这本书里帕慕克说,他在伊斯坦布尔长大,可他是通过阅读,就是阅读一些欧洲作家写伊斯坦布尔的一些文章或者一些游记作品,来真正了解伊斯坦布尔的。不知道大家是不是也有这种感受?我是有的。我对我自己出生长大的家乡新疆的真正了解,也是我离开新疆很多年之后,作为一个游客再回新疆的时候,才真正地去了解。帕慕克在书中就提到了,如果你没有一个在这个空间之外的视角的话,那么你就不可能真正地了解你自己所处的这个空间。所以我们的旅行本来就是一个对照,就好像是辩证法一样。山西晚报:怎么理解对照和辩证法?黎幺:就是我们身处故乡,如果想要了解自己的故乡,我们可能有几件事必须得做:一是我们需要借助外人的视角来看我们的故乡,还有就是我们离开我们所处的这个位置,去另外一个地方,再和它发生对照,我们可能才能够去理解。如果大家读了这本《漫游的辩证法:大作家们的旅行书写》的话,你会发现其实那些作家他们在旅行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他们会在我刚才讲的这种对照之中去完成对一个地方的真正了解,同时他对这个地方的一种深入地了解,也会促成他自己精神的某种转变。当然了,这是在游记当中体现出来的。我这本书中涉及的这些作家其实都是在人类文明史上一些相当重要的人物,可以说是一些杰出的灵魂吧,他们怎么看待旅行这件事情,怎样进行他们的旅行,对于我们每一个普通人都是有启发的。山西晚报:专门去写一本解读名作家游记的书,角度很吸引人,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写作主题?书内文章的切入点怎么找?黎幺:因为游记是一种特别迷人的文体类型,很多作家也都有非常精彩的游记问世,但在我们中文的这个散文传统当中,好像专门去介绍作家游记的这种文章还比较少,所以我写了这样一本书。我对每一个作家的游记介绍的时候,都是尽量找到我觉得比较重要的切入点,它也赋予了我一种新的去看待这些作品的视角。这本书不是从一个更全面的角度,而是从作家的精神性,尤其是他精神的转变这个角度去介绍这些游记作品的,我觉得它可能也更接近我们这些普通人在旅行当中所感受到的精神收获。游记是一个人文主义者追求精神内涵的文体山西晚报:您书里面的那些大作家,基本上都是一两百年前的,那时的旅行跟现在不太一样吧。黎幺:是的。最大的不同就是现在我们谈旅行这件事,好像是每个人都可以随时去做的一件事情,旅行对我们来说变得相对容易。不管是从大家的经济条件、物质环境,还是从交通方式的改变,都促成了这样一种变化。但在过去,旅行显然不是一个普通人可以随时去做的一件事情,它可能只有物质条件相对比较好的一些人可以,而且还不能特别远。我们现在的旅行可能就是从出发地到目的地的旅行,而那时候的旅行很大一部分体验是在路途当中的。这个是和我们现在非常不一样的地方。因为在路途当中需要花费太长的时间,需要耗费很大的精力,甚至有一些风险的存在,也导致为一次旅行所需要做的准备非常得多,所以旅行者一定会非常地尊重自己的这次旅行。换句话说,他不会轻易浪费这个旅行当中的任何一点儿的时间。比如我书中的这些作家,他们去旅行之前还要读很多的书,要对他们这个旅行的目的地有充分的了解,有很多人甚至不只是了解这么简单,因为那个旅行目的地可能就是他从小到大一直萦绕在心里的地方,那个地方对他来说一直存在于他的精神当中,对他的影响非常大,最终他要进行的这次旅行有点像朝圣。这个和我们今天的旅行是不大一样的,他们会把它看得非常的宝贵。山西晚报:我们是可以从中得到启发的?黎幺:是的。我们现在说的旅行主要就是度假,我们跑过去走马观花走了一趟,是为了暂时中断我们的工作状态,让我们从那个辛劳的或者说是比较单调的生活当中暂时解脱出来。这跟以前那些作家们的旅行是不一样的,从目的到过程,都不一样。但我觉得我们每个人一生当中还是需要有一些像我刚才讲的那种旅行,就是一种非常充分的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的一种游历,我们还是需要这样的旅行的。因为在这样的旅行当中,我们收获到的东西肯定是非常多的。就像这些写作游记的作家一样,他们从旅行当中收获到的东西,经常可以改变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可以说是很大的一种精神转变。山西晚报:您心目中理想的游记作品是什么样的,游记具有怎样的文学魅力?黎幺:有一个词,我们经常会说,就是人文主义,其实我觉得游记就是这种作品,它是最能够体现一个人文主义者追求精神内涵的文体。想把游记写好,肯定不能是旅行团这种打卡式的旅游,它需要各个方面的知识,需要很高的一个综合素养。所以,在历史上能够把游记写好的作家其实并不是很多,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他们把文明的价值看得很重。这种文明的整体视角,不仅仅是说他们就是所谓的文化多元论,而是他们能够去欣赏和他们自身不一样的另外一种文化传统、另外一种有魅力的文明类型。你说他是人文主义者也好,世界主义者也好,他是真的把人类文明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这当中很多的作家都体现了这一点。游记不像虚构作品,虚构作品更多体现的是作家的一些能力,但写游记能够体现他本人,就是这个作家他本人怎么样看待这个世界,怎么样看待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各种各样的人。它对于我们来讲是全方位的思想上的一种教育,因为写游记的作家自己在这个旅行当中,其实也是受到了教育的。然后,他也会教育我们。阅读是一种自我教育,旅行也是一种自我教育,所以,这都是我们阅读游记作品非常可贵的收获。而一个好的游记作品,它也必须要能够给我们带来这些收获。好的旅行和阅读都是一种高度个人化的体验山西晚报:您在书中谈及了36位作家,可以介绍一两个作家和他们的游记作品吗?黎幺:先介绍一下诗人爱德华·托马斯的《南国》,和我之前提到的帕慕克写伊斯坦布尔有点像。爱德华·托马斯其实就是在写他一直生活的地方,当然你可以把它当做是游记,因为他自己的家乡在于他设定的故乡的范围到底有多大。如果仅仅是生活在乡村里边,爱德华·托马斯可以算是一个田园诗人吧,对他来说,可能划条船过河,也算旅行了。他在《南国》里体现了他对大自然的热爱,他对这种非常令人向往的、非常接近自然的一种生活方式的熟悉,他对整个世界的好奇心,当然也包括他的非常完美的文笔和描写能力,整本游记就是非常的优美!让人在阅读的时候就是有非常大的阅读快感。另外就是英国作家威廉·戈尔丁的游记,也就是《蝇王》的作者。他在得到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就去埃及旅行了,是一个出版商赞助的,目的就是希望他去埃及后能够写一本关于埃及的游记。这个目的地是他自己选择的,因为他非常喜欢埃及,从小就喜欢,当然也是通过阅读,然后对埃及有一些了解。他的这本游记有意思的就在于忠实,跟其他的游记都不大一样,它很忠实的记录了威廉·戈尔丁想象中的那个埃及一步一步最终在他的旅行当中破灭的故事。我觉得他这趟去埃及实际上是突破了自己对埃及的一个梦想,所以我给他这次旅行起了一个标题——《一次反诗意的埃及之旅》,也是我书中文章的标题。他这是一次反诗意的旅行,是在游记作品当中比较少见的一种写法,让人读的时候时常会觉得有点哭笑不得。而他在某一些地方又埋设了一些非常动人的描写,就比如他写到在埃及看到的星空,在某一些瞬间,他所有的辛劳,所有的失望,又觉得值得了。这部游记体现了一个作家的一片赤诚,我觉得这是很可贵的,他没有做任何的解释,他连自己的失望,连自己梦想的破灭,也真诚地面对。山西晚报:您在自序中提到,“游记这种优雅而轻盈的文类,对于诗人或小说家而言,都是非常好的修辞练习”,您怎样看旅行、阅读与写作的关系?黎幺:好的旅行和阅读都是一种高度个人化的体验,这种体验对于写作来讲,就是写作需要仰仗的东西,是一种最重要的东西,也是我们写作最需要去传达的东西。所以我提出过一个观点,就是我认为非常多的经典文学作品,它在实质上是旅行文学,比如《奥德赛》,一直在描写人怎样跟他所处的环境——一个陌生的环境对话的一个过程。大家可能都有一种经验,就是我们如果一直以来都在一个高度熟悉的环境当中,那我们就意识不到这个环境是什么样子了,我们可能就失去了观察、失去了体验。而旅行就是阅读,是我们建立个人化体验的重要方式。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你要写地铁,那你要去写地铁的里里外外,你要怎么写?你会怎么写?这就是我说的,你实际上是在和环境对话。不管这个环境是一个确实具有的环境,还是根据你已经经历过的许多个不同的环境把它们拼凑在一起的,或者再虚构一些、想象一些,最终制造出来的一个虚构的环境,但总之你是在和一个环境对话。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们能在每一个重要的文学作品当中找到这样的对话,我们可以把它算作是旅行书写或者旅行式的书写。就像city walk(城市漫步),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是不是一个开放的状态,让你所感知到的一切跟你自己发生关联,你去感受它们、去思考它们。但如果你完全关闭了你的体验,那么你的这个city walk可能就是锻炼身体了。阅读也是一样。你在阅读的时候,从这一行“走”到那一行,在“走”过这整本书的过程中,是不是有一些东西让你觉得真正体验到了什么,他在你的灵魂的一个角落引起了那么一点儿回响。所以我们的旅行、我们的阅读最终落实到我们的写作的时候,你就也想要给读者去制造这样的一种回响。我的写作就是希望能够给一部分读者带来这种他还没有过的体验,然后这个体验能够从此进入他的精神,成为他精神的一部分。山西晚报:您怎样理解city walk?黎幺:city walk就是在一座城市当中到处去行走,应该指的是这个意思吧。在进行city walk的时候,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我觉得这个是很重要的。有一次我去佛山,见到一些本土文化的爱好者,他们也是喜欢在整个城市里面走来走去,去寻找一些各种各样的他们觉得比较有趣的小角落。包括有一些人他们到处去拍照片,拍一个地方矗立了很多年的建筑或一棵树等等,去记录它们的存在和消失。我觉得这都是有意义的,对于一个人的精神也是有意义的。所以这种城市漫步,它也可以是一个小范围的旅行,反映在我们的精神上,反映在我们的心灵层面。比如说法国特别著名的诗人波德莱尔,他就是一个城市漫步者;超现实主义的发起人布勒东也是,他特别喜欢城市漫步,每天都要在他的城市里——就是在巴黎——走好几个小时。进行city walk时,我们的心态是不是始终保持好奇?是不是始终都是开放的而不是封闭的?我们还可以接收更多的信息,还可以更多地去了解这个世界,我们也不一定就是非得要飞去很远的地方,我们始终都有这样的一个空间在。这就是我对city walk的一个基本看法。山西晚报:最近还在读旅行文学吗?您接下来的写作计划是什么?黎幺:阅读我从来都没有停止过,每天都是要读很多东西。最近在读约翰·伯格的《我们在此相遇》,也是一个旅行文学,它是一个半虚构的,但是它写了很多实际存在的城市景观。接下来的写作计划是写和我的故乡新疆有关的小说,是和新疆的柯尔克孜族的玛纳斯史诗有关的一部小说。
山西晚报记者白洁